黑暗之中

在過去的這幾週,我感覺自己並不是真正活著,而是某種形式上的行屍走肉,靠著意志、承諾、憤恨與無奈努力支持著。疲倦感日益增重,也感覺自己在知識汲取上更加匱乏無力,許多生活層面都受到了打擊;那段期間,可能是我迄今最灰暗、抑鬱的幾週,但我敢肯定:我會不斷碰到的,我會在一次次絕望與苦痛中死去然後復活,一次次變得更加強大,一次次殲滅那些把我逼到絕境的無知之徒。

 

因為參與某個大規模、全球性競賽的緣故,在暑假間投入不少心力、時間在實驗室、團隊行政事務,以及與來自各地的隊伍交流上。這些事情有時煩雜,因為你很難預估實驗結果、隊務情況以及信件往來;舉例來說,實驗結果可能不如預期,也可能異常順利,有可能要花很多時間和指導老師、實驗夥伴一起討論跟分析,也可能因為順利而想一口氣花費數小時、熬夜甚至通霄完成進度;抑或,團隊成員遇到問題,可能是大學生活與競賽的相衝突、自身健康與家庭因素等,我都得立即處理(這不是為了團隊能和諧進行,而是為了這些夥伴著想,為了競賽而搞壞身體、家庭關係,我認為很不值得);最後,在團隊交流部分,寄出數封電子郵件,可能杳無回音,也可能回覆難以想像的請求。所有的這些,都考驗我如何應對進退,我也從不認為,這些事情相較於全心投入在實驗室會比較輕鬆。

 

遺憾的是,我永遠沒辦法保證每個人對於競賽進行到何種程度、隊伍如何團結,以及一個夠格的「領導人」該做些什麼。自從某件大事結束之後(下一篇文章會提到這件大事),我失去了某些信任,他們不再尊重我所做出的決策,認為我應該做得更多、更好,甚至團結起來視我為寇讎,用極糟的命令語氣和我說話,甚至到匿名批評網站上散布不實謠言;每當我在群組提醒大家事情,總會有人立刻跳出來反駁我,或是極其刻意地抓我語病,非得讓我難堪不可。

 

說實在的,我知道自己哪裡做得不好,也不在乎大家把我當成什麼,不理大家所言的蠻橫、專斷、獨裁的怪物也好,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敵人也罷,如果能因此凝聚隊伍向心力,我覺得是值得的,去犧牲和承受大家的不諒解跟譴責我是願意的。

 

畢竟,我真的沒有把該做的事情做好,真的應該閉嘴完成任務。然而,卻在「陽明 iGEM 十年特展」結束之後,我感覺極其疲倦和不舒服。一個九成以上都是我獨立規劃、策展的大型活動,從籌備(包含尋求贊助、和校方聯絡)、聯繫學長姊、尋找海報與歷屆競賽資料,到實際佈置展場(其實有另外一位非 iGEM 學生幫我,但這位學生卻被團隊部分成員汙衊、惡意毀謗,都令我們相當心寒的)、訪談學長姐、籌畫開幕式、規劃導覽與後續生涯講座、會晤不同團隊和高中生等,皆由我一手完成,實際上是被大家冷眼冷語,質疑我花費太多時間,做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;對此,我起初是滿認同的,畢竟我只是單純想做件深有時代意義的大事,也透過這個機會感謝所有協助我們的學長姊,以及共同緬懷層體驗過的美好時光。

 

然而,這樣的承擔錯誤,卻讓我異常憂鬱和痛苦,陷入很大的焦慮和厭食中。書桌堆滿了書,卻沒有一本願意好好看完;平板下載了數部電影與影集,卻只是草草觀看;撰寫部落格文章遲遲脫稿,因為沒有動力,只想躺在床上發呆、偷懶;不想運動,卻讓體力越來越糟的。

 

更糟糕的是厭食的感受,明明腹中飢餓異常,卻會刻意抗爭進食,連經過餐廳、便利商店也好,我都不願意正常吃東西,或許一天只吃一個飯糰或三明治裹腹吧?畢竟我活動量也不大,多在忙碌與擔憂中度過。

 

就在某個時間點,我告訴自己:「夠了,我不想再玩了,功敗垂成就功敗垂成,被他人取笑和看不起那就自己咬牙忍耐,沒有一起待到最後、失去共同獲獎的榮耀,時間與心血的投入付之一炬,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,我只想退出團隊、退出這場競賽、退出這一切讓我正常生活失序的瘋狂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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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不斷贏得讚譽,但從某個時間開始,他就懷疑自己是否真有天賦。當別人稱讚他的時候,他們彷彿在讚美另一個小孩,一個順風順水、聰明伶俐且自以為傲的小孩。他看著自己和那個小孩的區別,不確定和他的聯繫。他懷疑所謂的天賦只是偶爾到來的彗星,一瞬間覺得有,一瞬間又消失,再不存在。

 

他知道他恐慌的是什麼,他知道某些劫數終將到來,那些劫數刻劃他的運命,為他提供標誌;如果戰勝,那麼一切再也沒什麼好說,如果戰敗,那更加沒什麼好說。他很清楚:那些想像、期待與盼望,終究在他眼前等待著,如同燈塔一般;即使它沒能照亮他的失敗,也照亮他的恐懼;有太多的努力與作為,是為了掩飾這種恐懼,就像松鼠為了過冬拼命儲備食糧;他的深淵是他所擁有的和希望達到的境界之間的深淵,他們內心期盼的目標太高,實際的一切卻只是瑣碎的註腳。

 

這些日子,他常常能感受到一股追捕的力量,暗夜無星的夢魘獸,在後面追逐著,逼迫他不斷向前、不斷前進、不斷氣喘吁吁地想逃離未知的獸。他感覺過去一切給予他的讚譽都是給別人的,隨時會被揭穿。他因此需要一種辛苦到極點的感覺,就像跑馬拉松一樣,從十五公里開始力竭,到了三十公里之後差不多是麻木了,跑到最後幾乎是靠「夢想」、「毅力」、「熱情」等華而不實的軟字眼,讓他得以拖著腳步撐完全程。

 

那種感覺讓他欣慰,讓他免去自己無能、浪費時間、效益不張、心不在焉的罪惡感,他感到無比的踏實。

 

他開始折磨自己,每天凌晨超過四點才睡,他喜歡連續地工作,即使他不是那麼清楚,自己每時每刻都在認真做事情;但他知道自己是在奔跑,而非停留與殞落。他常常在半夜回到住處,室友早已深眠、呼吸著均勻的夢囈;他痛暈、肩頸痠痛、四肢無力,但他感到內心舒坦,他認為靠他消磨生命和耗損健康,就能讓大家更加認同、贖罪自己的不被認可。

 

他想讓自己看起來很辛苦,他想讓自己在痛苦中掙扎著,他想用古代教徒自虐的形式來折磨自己;他認知到的,自己陷入極大的焦慮之中,無能為力、無所作為的疲憊,他設法利用恐懼深淵來彌補,用重複的勞碌與煩躁走過無數的荊棘。

 

他一直很努力,他知道有人不認同他,他知道有人要求他做得更多,他知道有人很支持與讚賞他,他知道自己在部分人眼裡已經表現夠好了。但他總是說:「不,還不夠,遠遠還不夠,這還不是我所能給予的全部。」他想要達到巔峰的境界,努力追趕那些差距,卻沒有發現幾個可怕的事實:他並沒有預期中那麼熱愛這件事,甚至,他願意投入並為之奉獻時間、犧牲自由的原因和契機,也與他人大不相同。

 

一如往常,他離開討論室,做了點類似撿棉棒的實驗室雜活,他開始走上坡,黑夜中僅有樹葉摩擦聲與低迷風聲相伴,漫長且平緩的上坡,不知道何處是盡頭,儘管他走在相同的道路快一年了。在滿身大汗的攀爬後,小步小步走過,身上背著的筆記型電腦、參考書籍跟背包,成為他的重擔與負荷,那些他無法捨棄、身為知識分子的頑劣。

 

他踩到一條蛇,黑白相間、時常在此處出沒的雨傘節;那條蛇滑溜進樹林,不見蹤影,他看著那條蛇,突然思索:被狠踩了這麼多腳,是否該就此離去?奔回更撲朔迷離的黑暗森林?

 

但他知道自己不行,也不能,就各種意義上,他不想放棄;但他的心早已死去,他不再相信什麼,也不再相信戰爭最終的結果,因為他早已明瞭,無論是勝是敗,再也與他無關。

 

他只想做個自由人,知識荒野中的自由人,可是又有人能乘著一葉扁舟輕快而去?那些殘酷的美夢,且留在文學作品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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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開始逃避大家、開始逃避很多事情,卻也盡力完成自己喜歡的部分,和不同人接觸,試著彌補失去的暑期生活;你看電影、看動漫、看有趣的書,你開始籌畫自己的團隊,甚至期待明天的隊伍能一改今年不良的風氣,你想運用全新的競賽式互動手法,激勵大家作出更有效率的腦力激盪。你甚至期待和自己喜歡的女孩約會,期待和傑出、優異的強者互動,你希望自己可以跟他們依樣出色。

 

你開始期待生活,你對新的大學生活充滿想像,你也開始構思往露的研究生涯,以及自己究竟喜歡什麼。

 

但你還是糾結其中,儘管你已經推掉很多了;而且這些看似逃避、實則放棄的行為,卻也讓你的焦躁與厭食減輕很多;你自封自己為「比格上師」—取名自你最喜愛的小獵兔犬( Beagle ),以一個超然的新神視角,把那些不知所謂的成員,看作小信的愚夫愚婦,這種感覺讓你飄然,讓你掙脫框架、枷鎖、牢籠與鎖鏈,或者無論那些是什麼。你同時不讓自己過於自大,你掌握情況,你知道戰爭最後的結果,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,你甚至不知不覺變得更有洞見和自信。

 

但你還是放不下很多事情,放不下傾自己學術生涯數載的老師、放不下那些願意好好跟你討論的共業夥伴,也放不下許多學長姊和好朋友對你們的期望。你困惑該不該退出,退出似乎沒有意義,因為你已經走出最糟的情緒;但退出似乎也有點意義,反正大家也沒有把你看作組員、遑論領導者。

 

一位他隊成員的退隊消息,給了你希望與祝福,突然給了你勇氣把冒險之路走完。僅於臉書有所互動的外校姊姊,第二度參與競賽,卻被團隊成員批判與質疑,陷入遠比你更糟的情境,最後的退出看似士可殺、不可辱的悲壯,你卻感受到無比的蒼涼與辛酸;你很難過,一個盡心盡力的隊伍夥伴、協助諸多事務的成員,就這麼離去了,你感到不捨。

 

然而,你同時得到救贖,這件事情給予你某種力量,你不再提起退出隊伍與競賽的事情,你想把比賽完成到最後,你想把這最後一哩路走完;如同電影《一代宗師》的台詞:「這條路我沒走完,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。」你想替那位素為謀面的朋友、互相討論與吐苦水的戰友,完成這場悲喜劇輪流上演的冒險,美夢與惡夢交織的殘酷夢境。

 

最重要的是,你想完成它,你想活著離開黑暗森林,你從不期待結局是蔡爛奪目的金色城堡,但你想留點什麼給聽故事的人,你想創造偉大的故事,你想讓晚輩與後代,永遠記得你做過什麼。

 

你選擇留下,並盡力完成你所能做到的;同時,你也獲得解放,從那麼曖昧不明的壓力鍋中全身而退,你知道生活不再只有這些乏味的實驗器皿以及你不怎麼喜歡的組員;你開始打理自己的生活,說不上規律、甚至時常翹課,但你還算喜歡,至少比前面幾週過得更好、更歡快一些。

 

你奮力記錄這些文字,在三種人稱中交雜的講述中,你把這樣的故事輕描淡寫地說出口,心中某塊大石輕輕地滾走;你不再想搬動或劈開巨石,你也不像薛西弗斯那般日復一日、輪迴地徒勞無功,你只想繞開那些無謂的麻煩。

 

你的心突然自由了,說不上真正的、永恆的自由;至少在最終戰爭來臨前,你都是自由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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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就足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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